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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ienyvonne 2018-10-15T11:34:01.000000Z 字数 5664 阅读 493

龙蛇

同人 连若


【起】

“请不要在这样危险的地方玩耍。”

这声音吓得赤色的小蛇哧溜一下蹿进石底。般若坐在河边白石上,水没到膝盖。他拿脚尖带起一串水花去逗小蛇,小蛇却死活不出来。于是他转过头看来人,神色中带点不满和娇嗔;他知道什么样的自己最好看。
“河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发怒。”
一目连披件浅色外套,抱着手,站在离他数步之遥的地方,没有被头发遮掩的眼睛映着平静如练的河流。他身后是郁郁森林,幽晦寂静。
“可我没有地方可去了。”般若仰着头看向一目连。他的声音放轻放缓,是从那张美丽的面容上盛开来的浅金色花朵:“我和我最好的朋友刚吵完架。”
他从水里跳起来,赤着一双腿走到一目连面前。
“朋友说他讨厌我……你不会讨厌我的吧?我这么好看。”般若踮起脚来说话,软湿的泥土在他脚趾间研磨,“你从森林里出来?你住在那里吗?你可以带我进去、陪我玩一会吗?……”
“这附近已经很久没有人类了。”
在般若停下他大段的自言自语后,一目连终于又开了口。他单薄的目光投过来,导致般若很想伸手撩开那半边刘海,看一下被掩藏的部分。
“什么嘛,你看出来了啊。”般若佯装丧气地努起嘴,眼睛忽又亮起来,“你都看出我是妖怪了还过来和我搭话,果然是因为我好看吧?”
“你身上的血腥味没有洗干净。”一目连忽视掉般若话语中的危险因素,“新生的妖怪还不稳定,我建议你不要妄自行动。”
“啊呀,可我看不出来你是什么样的妖怪,能告诉一下我吗?”般若眼珠子一转,道。
“我是守护此间的风神。”一目连很久没有这样自我介绍了,他说出这句话时郑重地如同念出咒语。
“没道理,如果你是这里的守护神,怎么会不解决掉都被你看出来、带着血腥味的我呢?”般若歪着头,一脸不解,“真是因为我太好看了吗?”
一目连露出了些许无奈神色。他开始怀疑面前的其实不是“般若”,而是那个追着问路人自己好看与否的裂口女。他有理由相信,无论他回答好看还是不好看,对方都能给他个并不让人愉悦的回应。
“如果你在我面前动手,我会杀了你。”他心中暗叹一口气。话是这样说,他能不能杀得了这个血腥中诞生的妖怪还是个问题,他所召唤来的风并不喜欢杀戮。
“真是虚伪的守护神啊。”
他听见般若这样念叨。他觉得这句评价可笑,但它出自一个漂亮又任性的妖怪之口,也激不起太多感慨,更像一段抑扬顿挫而无意义的音韵。
“因为多余的事情我已经不想管了。”一目连最后如此回答。他眼睛里仍是那条平静如练的河流,般若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看见落叶在河面上打着旋。
“我可以去你家里玩玩吗?”般若将石底的小蛇唤过来,那条蛇瑟缩缠上他肩膀,恨不得整个藏进衣服里。般若揪住蛇头,用食指摩挲着宠物:“我现在不想回人类那里,就当你预防一下我接着杀人?”
一目连想这个新生的妖怪跑到这个人烟罕至的地方来,那他说不想回到人类之间说不定也是真的。一目连也自信没有什么妖怪能偷袭他得手,既然如此,他似乎不必拒绝般若。
他看了眼般若手上的赤蛇,身后云雾乍起,潜匿的龙神幻出身形,将脑袋靠上一目连的右肩。赤蛇慌得从般若手里蹿了出去,般若吓了一跳,气恼地和龙神对视:“原来是你在威胁我的蛇。”
一目连没说什么,转身向森林深处走去。

森林里并不寂寞。破败的神社成为了动植物的狂欢场,形形色色的藤蔓缠上梁栋,松鼠与鸟雀蹿来蹿去。它们闹得太过分时一目连会出手整理一下,告诉它们至少不要弄坏了柱子,那样就没有标志性了。大多数时候他只是坐在那里,松鼠会捧着个坚果过来,放在他面前,摇摇尾巴然后离去。而他会拾起那坚果,打开它,喂进不知人间味道的龙神口中。
般若的气息与这里不相宜。因着他靠近神社废墟,那些本来会扑进一目连掌心的雀鸟悉数停在了梁上,一圈小眼睛打量着陌生人。好几天后它们才敢在般若周围落地。那时候般若已经弄明白这周围除了一目连,甚至没有其他妖怪,都是些未开灵智的普通动物,比起妖怪的寿命而言,朝生暮死。
然而一目连看上去能分辨出它们中的每一员。他说这些都是他的子民。雀鸟蓝宝石一样的眼睛盯着他,一会儿就扑棱着翅膀飞走了,它再回来时,也许就不是同一只了,但是一目连仍然会用久别重逢的态度欢迎它们。他早就学会如何用这些琐屑填充自己的生活。
般若一开始的新奇已经彻底被乏味所取代。森林里的时间没法度量,那些一目连流连不缀的泉石林叶似乎永远是一个模样,般若看不出差别。他像陷进一副凝固的古画之中,画上有身负龙神的一目连,沉默得成为一个符号。
  
【承】

一目连清楚般若随时有可能离去,和过去在这里待过的妖怪们一样。少年人并不掩饰他的百无聊赖,但是言行中又显示出对这种孤独的适应。般若会爬上神社旁的树,坐在虬结枝丫上,目光空落,仿佛在等待什么。
一目连站在树下抬头看他。般若安静下来时,那张精致的脸带着面具般的死气沉沉,眉眼固化。他低头看向一目连,表情从面具底下浮上来,拖泥带水地浮夸:“你又在担心我了吗?”
他在调侃初见时一目连的第一句话。其实这时一目连并不担心,这里是森林,是他的辖地,风神从他召唤。以往还有人类居住时,那些调皮的小孩子也会这样爬上树,不过哪怕他们不慎掉下,也只会掉进风的臂弯,再慢慢降落到地面。小孩子们看见这种情况就知道是守护这里的风神出手,只是神明不轻易现身罢了。他们会拉着家长蹦跳到神社里面,给风神献上点瓜果。当然,这点记忆会随着小孩子的长大渐渐遗忘,变成不甚清晰的童年趣事:我曾经从那棵树上摔下来过?怎么可能摔下来还没事。
般若见他没有回答,自己从树枝上跳下来,轻巧落地,跟在一目连身边频频发话。他的声音揉进远处传来的泉鸣鸟啼,散成一把蓬松的蒲公英。
他在这里只有和一目连交流,他问他在这里多久了,这座神社又废弃多久了。
一目连说他不记年,岁月在这儿不过是春秋轮换花叶交替,没有分割度量成标准模式的需要,也许是几十年,也许是几百年,反正都足够让壮丽坍塌成荒芜。
“我也许大概知道个时间。”般若说,“我听到一些传闻。”
“你听到什么?”一目连只是略显疲惫地合上眼睛,随口问道。
“我听说守护这里的神明因为怨恨堕落成了伤人的妖怪,”般若以手托腮,视线描摹着一目连的脸部轮廓,“导致居民们不得不搬走,再也不敢接近。我听说他们搬走吧,是在几十年前的事。”
仍然自称神明的妖怪了然道:“原来如此。所以你作为新生的妖怪,才会到这里来。”
“我一下子想不到地方可去……哈,不过你居然不否认外面的人这样描述你。”般若笑道,“这是承认你其实是个伤人的妖怪?”
一目连没有发怒,但是他和般若断断续续的对话被一阵脚步声打断了。那是人类靠近,一目连下意识就隐匿了身形,连带着般若一起。应该是个过路人,但是这里怎么会有过路人?

衰老的人类在腐朽的柱子旁边跪下来,呼唤风神的名字,久久没有回应。
“我知道您在这儿,您不会轻易离开这儿。”他嗫嚅着干瘪的嘴唇,目光飘忽,“我听闻了外面的传言,他们说您堕落成了妖怪——”
般若侧过头去看一目连。血液从风神刘海下窝陷眼眶里流出来,直直滑过他脸颊滴到手背,晕染成一片妖冶。他的神情仍然克制,但是已经是超乎般若对他认知的激动。
神明已经在这里等待了漫长岁月,等待他的信徒前来救赎。但是现在的时间未免太晚,神明这时虽还没有完全妖化,但已经过了一念成妖的关键时刻,不然也不会妖气外泄,引起了外间传言。那传言既吸引了般若,也吸引了他曾经的信徒。
“但是,失去了信徒的您,如果不是变成妖怪,一定已经消失了吧。”那人类继续道,“如果您成为了妖怪,那么您就依然在这儿,在这一点上,我宁愿希望那传言是真的——”
忽有一声清亮龙吟打断了他。般若眼见着一目连现出身形,出现在了这个跪伏着的、他曾经的信徒面前。
“……您和以前一模一样。”那人类如是说。
“已经不一样了,只是还没有完全妖化罢了。”一目连叹了口气,他伸手撩起自己的头发,露出额上将烂未烂的角瘤;那里很快就会生出妖怪的标志物。他沉默了一会儿,接着道:“虽然知道信徒的意义,你们也依然离开了这里。那么你这次回来——”
他克制着用词,稍带迟疑地发问:“是有什么烦恼吗?我也许……”
人类却发出了强烈的反驳:“我们不愿意一直向您索取的。我们离开这里也从来不是因为对您的不满,我们从来没想过要遗忘您,我记得您神社里的一切细节,我从小就在这个神社里,我见过您出手让那滔天洪水改道,但是——”
人类终于抬起头来:“但是哪怕我一辈子记得您,对您的生命来说,也太短暂了,我没法让我的后辈也对您如此尊敬。”
“您必须不断、不断地付出,不断地开始与终结新的关系。”老人颤抖着往前挪动几步,似乎想要抓住风神的手,最终却只是摸到他的衣角。他的皮肤看上去已经如同森林里最老的树:“风神啊,您的归宿绝不应该是人类。您所需要的是同类。如果,如果成为妖怪能够让您找到归宿,那么,请允许我成为您最后的信徒。”
“外面的人说风神是因为失去了信徒而含着怨憎堕落成为了妖怪。我清楚您不是那样的人,”他抢在神明开口之前继续说话,这些话在他心里应该已经酝酿了足够长时间,足够一次倾泻而出,“所以我必须回来一次,我不是来向您提出任何需求的,我只是希望您知道……我们从来没有忘记您。”
“即使来的只有你一个人,即使在几十年之后才到来?”般若的声音突兀插入,一目连的脸上倏尔有了愠色。
“……不要说话,般若。”他让那自嫉恨而生的妖怪闭嘴。
“可他分明就来得太晚,已经来不及了啊!”般若反而叫嚣道,“做错的事情是没办法挽回的,神明已经变成妖怪了。”
他也在这人类面前现出了身形,鬼面和赤蛇负在他肩上,无所顾忌地表现出妖怪身份。

【转】

“喂,你知道妖怪渴望的是什么吧?”般若居高临下看着人类,“想要弥补的话,就像以前献上祭品那样,献上你的血肉啊。漂亮的话语谁都会说,我可比你还擅长,不会被你欺骗哟。”
他白皙丰泽的手指突然扼住对方脖颈。虽然没有十分用力,老人却因为紧张而屏住了呼吸。般若转头看向一目连,摊开自己五指示意自己没有用力,然后用手背拍拍老人松弛皮肤,笑着说:“就算是神明也要收取祭品的吧?妖怪所要的代价只会更高不会更低哟。尤其是,索要原谅这种东西……”
“啊呀,”他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样,站起来退后几步,踮了脚往道路尽头观望,“说起来,您的家人怎么放心您这么年老的人一个人到有妖怪传言的森林里来呢?会不会是和大家商量好,你先一个人出来糊弄可怜的家伙,见势不对,就会有藏在暗处的箭射出?”
“风神大人,您要不要召唤一下森林里的子民,为您侦察一下周围的情况?”
一目连伸出一只手的同时,老人发出了“不要”的喊声。有淡绿色羽毛的鸟儿自树顶旋转着落到一目连指尖,他一句话也没说,鸟儿歪着头打量一会儿他,拍拍翅膀又飞走了。
“……他们在比较远的地方,不到时间不会过来的。这是我和他们争取到的,对您最尊敬的做法了。”老人抬起头,语气坚定,“信徒的,并不全然纯粹而被世俗风言风语困扰之下的信仰,不也是您所宽容的?我只是需要向他们证明,您依然无害。”
般若嗤笑出声,却被老人喝住:“难道你这样胡言乱语就能救下风神大人?”
“他这么厉害的妖怪哪里需要我救?”般若反问,“哦不对,他现在不很妖怪,我所说出的一切真相,都是为了帮助他,好好认清自己现在的身份嘛。”
“你不会真的要接受这种廉价又算计的信仰吧?就算真正的神明也会被这种东西吃坏肚子的。”
般若的话太多了。他轻快又甜蜜的声音惊走了周围雀鸟,固执地在一目连脑海里回荡。
“……那么我又为何要相信你?”
“啊,这个,我正想告诉你,我在森林里这几天饿惨了想出去觅食。赶巧有他送上门来,呐,你愿意把他送给我吗?还是要和我用妖怪的手段争抢所有权呢?这就是我的目的,我可真是很诚恳了。”般若答道,“我可是很合格的朋友……呢。”
一目连没有答复般若,他上前几步,扶老人起来:“我不会伤人,请放心回去。”
“不能相信渴望血肉与力量的妖怪的这种承诺的啊,”般若在一旁叹气。
“我想妖怪的血肉也有相同的效果。”一目连向他转过头,动作带起了额发,此时白色绷带被血渗透到腐蚀的地步,露出空洞洞眼眶与般若对视;在眼眶的黑暗深处似乎有什么幼嫩的存在蠕动着。般若在一瞬间的惊惧过后,露出十分灿烂的笑容:“你的怨恨会被妖怪们永远传颂。它滋生出了多么美丽的妖怪。”
“为什么这个时候会有讨伐妖怪的举动?”一目连问道,“是发生了什么伤人的事件吗?”
“是的……城镇中出现了非常惨重的灭门案件,他们惶惶不可终日,又找不到妖怪痕迹,便想起了森林里的您。……但我知道一定不是您。”老人答道。
一目连适时想起般若刚出现时那周身的血腥气。他很快想明白当时般若是为逃命,但这并不让他感觉轻松,如果他们发现般若和自己平安无事相处了数日……他不想再管任何事,但他仍不能置身事外。
“我想你们要找的妖怪是他。”一目连看向了般若。

【合】
般若并不意外,他只是下意识曲起指节放进嘴里,齿端摩挲着皮肉,仿佛舍不得吃下一般。

【后日谈-在人间】
晚上十点,般若开始发热。他本来戴着眼罩蜷在一目连旁边的床上,腰腹上随意搭着薄毯,突然的翻滚动作使得毯子都落到了地上。一目连从电脑前离开,俯身捡起薄毯,想要给他重新搭上,般若在迷糊中抓住他的手。

般若的手掌烫到吓人,抓人的劲也大,教人怀疑他此时根本不知道自己抓住的是什么。一目连用另一只手尝试性地摸了下般若的额头,触到黏糊糊的油腻感像经夜放置后的油汤表面。般若平素绝对不能容忍自己露出这等模样;一目连想,他收回手才注意到手指尖粘连着破损的人皮如同蛋糕渣一般,他搓捻几下,脱离了身体的皮肤很快边缘蜷曲起来,窸窸窣窣掉下。

他于是耐心地等着。等到艳红的唇色枯萎,雪白皮肤成斑驳的旧墙砖,握在他腕上的手嶙峋如老藤。月光正在闪耀,他左眼和右眼的世界终于渐渐重合,那只被挖出来又装回的眼睛所见的从来不是绮丽人间。

般若始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想必是经久的逃窜中养成的良好习惯。一目连的视野仍然在摇晃,他略微有些晕眩,索性在般若的拉拽下也躺到了床上,侧转着身体,将般若抱进了怀里。他闻到浓重腥臭气息,如同在水淹的棺木里与海底腐尸相拥。这对比之下升起的存活的感觉教他愉悦。

*

早上起来时般若不会记得任何事。为了与一目连同行他重新生长出来的面皮仍然维持着上一个模样。

风神温柔宽怀地守护着他最后的信徒并索要着无限忠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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