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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ienyvonne 2018-10-21T17:15:14.000000Z 字数 3486 阅读 1987

皮克曼的模特

阴阳师


鬼切给源赖光当模特的第七年,对一切都已轻车熟路。他插上钥匙,开门,关门,脱下自己平常低调的基本款衣裤,叠好,赤裸着走进挂满他照片的客厅。源赖光在衣帽间里挑选他这一次的穿着打扮,鬼切在沙发上抱住自己的膝盖,婴儿样等待着在源赖光的手下再一次诞生。七年来,他身体的每一部分,有机质或无机质,肮脏或洁净,都被完完整整地记录在源赖光的镜头下画板里。
外貌,衣着,妆容,身材,仪态,他被一寸一寸修饰成源赖光喜欢的样子,同时在源赖光向他展示成品时表现出自己对此的惊喜与满意。最终他和七年前的自己绝不相同,也渐渐与七年前认识的所有朋友断绝了关系;当然,也许他们现在面对面也无法认出这一位焕然一新的鬼切。
赖光为他拍摄的第一张照片至今悬挂在客厅中央,在他们每一次于客厅地毯上做爱时,隔着遥远时光注视着鬼切。他第一次看到这张照片时,不敢相信照片中那位有水晶般澄澈质感的主人公是自己。赖光向他展示这张照片,如同摘下一朵被晨露濡湿了的鲜花,献给了他。他难以拒绝,就此应下了赖光的邀请。
从那时起,他便与七年前的自己割裂了。
底线一步步后退,或者,那本就是潮水般反复无常的底线,在赖光的面前毫无形状可言。一开始只是到赖光的工作室里拍摄照片,拍完就回去。然后邀请吃饭,逛街,开始向他的日常生活提出建议,饮食、健身、游泳,每一项都规划细致,无可置疑的专业与用心。赖光说这只是参考意见。鬼切沉默了一会儿,反问道:我难道会在拍摄时拒绝你吗?
第一次拍摄裸体之前他们做了爱,成功纾解了鬼切的紧张。情事之后的懈怠身体平躺在红布上,同样赤裸着身体的赖光手持相机走过来,在他面前半蹲下,脸藏在了黑色金属之后。鬼切在冰冷镜头之下微微眯起眼,无法看到赖光的表情使他心生不安。他半撑起身体,向着镜头后的赖光伸出了手。
那个时候他对于赖光的渴求与依恋,被固定在照片之中,由他亲手贴上了客厅的墙壁。他向赖光给予的爱非常迷人,为此鬼切自己也感到心脏如同被注入毒素一般膨胀而激动。
大多数时候,他并非作为一个完整的人被注视。只有他的五官,头发,腰腹,臀部,手指,脚踝,或者影子,体态,出现在镜头中,仿佛一枝被丢弃的花,一截被切割的玉,一捧指间泄露的水,与环境融为了一体。难以在这样的照片中寻求到名为鬼切的人类的存在,他成为某种共同体的化身,被名为赖光的神灵所附体,行为举止都体现着赖光的意志。鬼切喜欢这样的照片,那让他感觉他与赖光在另一种层面上合为了一体。观看这些照片的人,通过他来认识赖光,又通过赖光来认识鬼切。
还有些更私密的照片从未对外展示过。那些由赖光侵入鬼切的私密空间,怀揣着冷漠而仔细的态度搜刮出的情感的呈现。即使在他们做爱时镜头也从未离开。鬼切有时觉得赖光摁压他肠道内壁、挤压前列腺的手指指纹上都带着摄像头,窥测并记录了每一丝褶皱。有一次赖光要求他在镜头前插入自己,模特的双手按在艺术家腰腹两侧,完全勃起的阴茎插入潮热温暖的肉穴,脸却得按照赖光的要求看向镜头。他仿佛从中听见了齿轮持续转动的细小如同啮齿动物进食的声音。
鬼切感到疑惑。长久以来他已经习惯模特在镜头前被当作物体对待,然而他仍然存在着一丝保有隐秘的妄想。他在赖光处理照片时询问他:我们不能……在真正的私密环境下做一次吗?
你要习惯这一切。而赖光回答。不被记录的人生没有价值。人因为被注视才得以存在。而照片保证了我们的永恒。
永恒。
我们的永恒。
在等待赖光走出来与他相见的这段时间里,鬼切坐在客厅沙发上,从第一张照片看向最近的一张。他习惯做这样的梳理,使用这些照片代替自己的记忆与感受。刚被赖光的镜头所发掘时他只有一无所知的、水晶样的澄澈。后来,他在镜头中当过妓女与圣母,也当过刽子手与纵火犯。他在赖光的指导、赖光的镜头下扮演各种各样的角色,有时已经不很清楚,扮演到底在什么时候结束,又在什么时候开始,不很清楚自己手上沾着的血,是准备好的番茄酱或者染料,还是真正的、动物或者人类的血。赖光会握住他的手,一点一点将那些鲜红液体舔舐干净,夸奖他这一次的表现力非常完美。他闻到令人反胃腥膻,他用力回抱住赖光的脖颈,低声说你这次准备的道具太逼真了。
赖光安抚着他。然后他在赖光的唇手下高潮。
那么,即使在他和赖光都死去——他保证自己会和赖光同时死去,无论是他在自己临死前杀死赖光还是在赖光死后追随而去——之后,只要这些照片还存在,就证明着他热烈而真挚的爱与被爱存在着。
有一阵子,赖光沉迷于拍摄沙漠。他和赖光一起深入炽热沙漠里待了一个月,终于结束时只觉得眼耳口鼻塞满黄沙。但赖光对结果足够满意,收好镜头后和他在缓缓下沉的夕光中接吻,互相吃沙。那个时候,鬼切感觉自己像是一具埋没千年的干尸,因为赖光的触碰才鲜活了起来。他忽然想到赖光的那一句,被记录下来的才是真实。但身后暴烈的沙漠给予了他某些信心,让他觉得在自然面前,人类的执着也显得无比渺小。他在亲吻的间隙用手指描摹赖光的脸。赖光心情尚佳,问他在想什么。
他张了张口:“我在想……我的眼睛和我的心,都会永远记录住这时的您。即使我无法拍出您那样完美的照片,无法留下被记录的真实。”
那张因为靠努力而达成目标的骄傲的脸,和那双只注视着他的眼睛。他不希望这样的赖光被自己以外的人所看见,哪怕这并无可能。但是,只要这个场景不被记录,转瞬即逝的它便只属于鬼切一人。
“还有……”鬼切稍微偏一下头,看向周围的漫漫黄沙,“沙漠,高山,大海,峡谷……这些东西,无关你,无关我,也无关人类的记录。”
“你说的对。”赖光沉默了一会儿,“但我们马上就要回去了。”
“我知道。”而鬼切点了一下头,“我和你一起。”
无法捕捉的镜头会让赖光不快,同时不安。就好像此时此刻鬼切的神态。他想着鬼切刚才说的话,一个无法靠镜头记录、只能靠双眼捕捉到的瞬间,也许是真实存在的。但是这样的,会在人类孱弱扭曲的头脑里渐渐变形、模糊的不可靠的记忆,绝对不能视作坚实的依靠。他需要复现,需要记录,需要掌控这样的感情从诞生到消灭的全过程,将它们罗列成长幅的画卷,末尾处落下源赖光的名号。
在短暂的、不希望任何人看见此时此刻的鬼切的心情之后,他很快地思考起要怎样将这样的情感溶解入影像之中。

也许是因为日夜不曾远离过镜头,这一天,鬼切梦见了另外一个绘画的场景。时间倒退回足够古老的妖怪时代,没有数码仪器,执笔的画师对着他铺纸设色。赖光立在后方,告诉他,不必在意这个画师,就如同往常一样行动便是。
梦中的鬼切点一下头,挥舞起手中太刀,杀入异形的怪物之中。地狱修罗不过如是。杀戮的感觉出奇真实而细腻,包括刀刃砍在骨头上时产生的粘滞。画师的眼睛牢牢追随着他,泼墨挥毫。
他在战场上的样子十分美丽。赖光对画师说道。你知道我希望留下什么。
鬼切从战场下回来,轻喘着气接下那副画卷,轻不比太刀的画卷,手捧时他甚至有点紧张。这是令赖光满意的画作,他期待自己在赖光眼中的样子。
他看见一个足够美丽而狂热的杀戮人形,满身满眼都是令人震颤的刀意。就好像将他的皮肉剥离下来了陈列其上。他也感到满意,
手上的血滴落下来,转瞬燎起火焰,烧穿表面的画作。隐藏其下的另一层描绘终于暴露出来,白发赤角的妖怪狞笑着列于不断延长的百鬼夜行图册之中。在他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之前,火舌席卷了眼前的一切,美丽的人形与狞笑的妖怪,一副画卷的两重图像,一焚俱湮。

鬼切惊醒过来,小心翼翼起了身。黑暗中有不断呢喃的声音指引着他,他不出声地动作,最终在赖光的抽屉里找到了那副赖光从未告诉过他的图册。
梦境与现实在此互相渗透。他翻开画册,看见以自己为蓝本的百鬼夜行。
鬼怪们扭曲退化的非人的脸,因为还保留着和人类的相似性而分外让人感觉恐怖。分明能从其中辨认出自己五官的影子,却以最让人恶心的丑陋方式排列、组合、变形。长出蛇尾或者虫身,拉长了耳朵或者口鼻,撕咬着尸体或者活物,不同于以往各种各样为了展示美丽或极致或永恒所存在的作品,这些画作全部致力于描绘一种让人害怕的人与非人之间的界限模糊,捕捉到那转化中的幽晦混浊的刹那,暗示着无可避免的未来的发展方向,每一笔都带着神喻般的不可否认不可质疑。
但是没什么差别。他捂住自己的脸,画册从指间滑落。这和赖光为他拍摄、绘制过的无数个主题并无差别。只是一次妖怪主题的描绘罢了。
还是说这才是自己在赖光眼中的样子,自己之于赖光的意义。一个被罗列于收藏的,被征服的怪物。
他松开自己的手,胃里面泛出酸水,强迫自己继续盯着那些绘画看。赖光在此道也表现出了惊人的天才,栩栩如生,就好像他亲眼见过鬼切退化成这种非人模样一样。
皮克曼使用在蛛网般地下隧道里爬行穿梭的真正的非人作为模特,绘制出让人惊艳的恐怖画作。
就像他是赖光最优秀的模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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