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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ienyvonne 2018-09-07T22:20:21.000000Z 字数 10047 阅读 3170

爱欲枷锁

Summary:控制鬼切的锁链用他的血与骨铸成。鬼切摆脱不了,他也摆脱不了。


他用画笔描绘出皮相,用自己的血浇灌出肌理,用锋利的金属锻造出饱含力量的身躯,作成艺术品一样的人偶。然后,他将妖怪的皮扒掉、血抽干、骨敲断,取出里面赤条条的灵魂,像对待一团可以任意揉搓变形的泥,塞进了人偶。他是个熟练的工匠,十指翻飞如蝶,如同抚琴弄笛一般专注;他的指下奏鸣出灵魂的惨叫声,在密室里回荡如千万只撞钟而死的飞蛾。这声音比女子的爱语或者皇者的赞颂都更让他感觉愉悦。当一切沉寂下来以后,他下意识如乐者谢幕那样微一颔首,停顿,然后才迈步向阵法内,拾起当中那一把宝刀,略一振腕,雪亮刀刃便化成无数粉末,仿佛磨碎的白骨,窸窸窣窣,怨毒诅咒一般沾染上他的衣裳下摆。
失败了。源赖光的脸上并无多少遗憾可惜之色。他的路本就是由无数的失败、无数的牺牲品铺成。但他还是稍显疲倦地伸手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唤出无意识的式神收拾残局,自己走出门,一转头,就看见跪坐在门外的鬼切。完美品果然是需要天时地利人和才能创造出来的奇迹,赖光想。在那之后他耗损了不少把宝刀,也制造出了几个类似的怪物,但鬼切还是其中最出类拔萃的存在。鬼切树立起一个几乎难以超越的榜样。如果其他阴阳师们知道鬼切的本质,艳羡与嫉妒想必会让他们的脸色比恶鬼还要难看。源赖光炼刀失败的些许烦闷在看到鬼切时便消散了,他命令鬼切起身,询问刀匠是否有将新作的刀送来。
“他正在等候主人过去试刀。”鬼切答道。
庭院里已经准备好用于试刀的无头的尸体,裹了白布放置在土坛上。女侍还装点上了鲜花与香料,掩盖住尸体的腐臭。源赖光和鬼切一主一仆到来后,刀匠向赖光致意,双膝跪下,低着头,双手献出新作的宝刀。赖光伸手握住刀柄,试挥了两下,感受了一下刀的重量,微不可见地皱起了眉。“我听闻大人拥有以‘髭切’与‘膝丸’为名的宝刀,分别在试斩时切断了头颅上的胡髭,和膝盖骨。”刀匠奉承道,“我是第一次来为大人献刀,所打造的刀也许不能达到那受过八幡大神祝福的层次,但也自信算得上人间的利器,斩断大半的尸体不在话下。”
“‘髭切’之名,已经为‘鬼切’所取代了。”源赖光笑道,“‘髭切’不过意味着斩人之刀,而我所需要的是斩鬼之刀。……是吧,鬼切?”
鬼切应了一声:“是,主人。……鬼切之名,是因被您执掌、为您斩鬼而来的。”
刀匠恍然大悟,立刻开始打量刚才被他误认为普通侍从的鬼切。他的眼神好奇、直接又热烈,若是不明真相的人恐怕会以为他是被鬼切的美丽所深深吸引,满眼爱而不得的贪婪。但鬼切知道对方只是以衡量刀剑的眼神在看待自己,观察的是他人类皮相下的金属本质。鬼切并不感到被冒犯,反而颇有些自得。
负责试斩的武士上前来接过刀。赖光退到一旁,看他摆好姿势,双手握紧刀柄,高举过头,运起全身的气力向土坛劈斩。
……刀匠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不可能!我之前试过,明明可以……”
土坛上方的尸体堪堪只被砍断了不到一半。这已经算是不错的刀了,赖光想,但若是作为炼化妖怪的载体,还是差了一点。
“我需要的是能对付妖怪的刀。”源赖光开口,示意试斩武士将那具尸体上的白布掀开,露出不属于人类的畸形四肢,“你自己是用人类尸体试的吧?妖怪的身躯与人类的身躯,不可一概而论。”
刀匠紧紧盯着妖怪尸体脖颈处干净利落的切口。源赖光注意到他的眼神,补充道:“那是鬼切之前砍下的。”他身后的鬼切轻轻抿嘴笑了一下。
对方突然泄了气,向着源赖光深深鞠躬:“非常抱歉让您失望了。我一定继续努力锻造更好的刀。”
“这把刀我也收下了。”赖光吩咐试斩的武士将这柄刀收好,然后对刀匠道,“我期待你的下一个作品。”


鬼切自己近乎本能地排斥着其他刀剑。
刀剑与刀剑之间唯一的关系就是折断与被折断,在对砍中你死我活或者两败俱伤。但他既然以人形作战,主人也不得不另有护身的刀具。因此,主人手中操持的刀尤其会激发他的好胜心,他无法容忍战场上有比他表现更为出色的武器,给主人带来的帮助超过了他。他希望主人可以永远不使用他以外的刀。主人本身就应是一把用于神社祭祀的、永不开刃永不沾血的神刀,被巫女柔嫩洁白的手捧着,安静享用他献上的战利品即可。这是鬼切轻易不说出口的野望,在他的每一次行动里得到反复的验证与加强。
但源赖光的爱刀几乎出了名。他本人是优秀的武士,从小就与兵器一起长大。他有专门的收藏刀剑的房间,并且总是亲手打整并保养用过的每一把刀具,使它们保持良好的状态。鬼切相信自己在化形以前也是这样待在源赖光的身边。……即使作为沉默不语的刀剑,他也该是受到源赖光偏爱的吧?不然,为何在源赖光遇险的时候,待在他身边并化出人形的,是他鬼切呢?
源赖光要是听到这个想法说不定会笑出声。那一切并非偶然,他会心里这样想着而不告诉鬼切。那个小妖怪会在他身边并非偶然,他会随身携带宝刀——不管是髭切,膝丸,还是任何一把无名之刀——也并非偶然,因此,必然会诞生“鬼切”。唯一的变数,只是这件事情发生的时间早晚,无论是由于他对妖怪的厌恶、还是对人类的一点怜悯。但这一切都是必然。源赖光的世界里万事万物都有其正位,那个不和谐音一般的似妖非妖似人非人的存在,必然要得到某种解决。
就像将亲手杀死的尸体埋在樱花树下,然后就着春日的酒盏欣赏枝头繁花。


那之后又是几个月。这一天,源赖光受邀去参加他效忠的藤原道长家的宴席,帖中特意提到他需带鬼切一同出席。即使主君没有特意提这一句,鬼切也常常作为源赖光的随侍出席各种场合。这多余的一笔让赖光禁不住唤来鬼切询问:“你最近和藤原家有所接触吗?”
鬼切立刻跪下摇头:“不曾。”
源赖光一时兴起,忽然问道:“如果藤原主公是命令我将你献上,你会怎么办?”
如果藤原道长还想拥有源赖光的效忠,他就不会这样做。但赖光却好奇起鬼切的反应。在最危险的敌人面前也能镇静挥刀的鬼切低下头藏起自己眼神中的震动,袖里的手下意识握紧:“……主人会答应他吗?”
“我不应当违背主公的命令。”源赖光语调暧昧地回答。
鬼切张了张嘴,却无法发出声音,仿佛有一把无形之刃悄然割断了他的喉咙,又窃笑着遁回了阴影之中。他紧紧抿住嘴,避免主人听到自己含有抱怨或者怨怼的语调。他只是抬起头,和赖光审视的眼神短兵相接。
他是一把刀。世间固然有宝刀择主的说法,但那也只是指一把刀在不合适的主人手里发挥不出对应的力量,而不是指一把刀可以拒绝被人持有。一把刀,被握在手里,那么,是用来杀人,还是用来砍柴,还是用来割断美人的衣带,都不再由这把刀决定。一把刀应该有这样的自觉。他应该有这样的自觉。
就他所知道的,那些历经百年沧桑才化形的付丧神,少有对某一任主人非常执着的情况。一百年已经足够一个付丧神转手数次,足够他们意识到自身漫长生命与人类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它们在漫长的生命里自愿或被迫地学会冷眼旁观,偶尔付出的感情也会被时间的洪流渐渐冲淡。那些在宫廷内所或者神社寺庙中蕴养出的名器付丧神,宛若架空在时代之上的幻影,若隐若现,若即若离。
……但是,为何他会对赖光如此、如此地不可割舍呢?因为赖光是他有记忆以来的第一个和唯一一个主人吗?还是仅仅因为对方是源赖光?为什么他根本无法想象自己在之后漫长生命里放下源赖光的样子?
他终于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吐词却清晰,一字一句都像久经酝酿:“我不应当违背您的命令,主人,但那个前提是我效忠于您。我首先效忠于您。”
源赖光试探鬼切的忠诚毫无意义,对方早已用几段生命做出了自白。但他对鬼切的这个回答感到满意。如果鬼切足够敏锐和警觉,他会意识到这并非一个属于付丧神的回答;这只是一个属于鬼切的回答。而源赖光知道这个回答足够诚实。
他觉得自己需要给予这柄利刃一点点的甜头。他说:“我不会轻易任人拿走我的东西。藤原主公也不行。”
他们都没意识到这段发生在寝殿里的对话有多像恋人之间无理取闹无迹可寻的对话。话语本身没有意义,两个人只是彼此说出对方想要听到的话,默契地交换心意,每一句话都带着期盼的尾音,带着情感关系里特有的信任与怀疑的交错并行,如同日与夜交替造就出朝霞夕照的美丽。鬼切在他这句话之后叹息般地垂下头,伏下身体,脸颊贴上源赖光委坠地面、触感柔软的织物下摆。赖光的手搭在鬼切裸露的一截洁白后颈上。他想着,如果有一天真的需要他交出鬼切去谋取更大利益,他应该不会犹豫。只要那个利益足够,他想他不会犹豫。
于是他们一同赴宴。坐下后才听藤原道长提起,今日有刀匠献刀。
“他说他之前给赖光你献过一把刀,但不甚满意,毕竟不如那把‘鬼切’。”藤原道长笑道,“而这一次,他觉得自己打造出了一生中的最高杰作,举世无双的宝刀。他希望更多的人见识这把宝刀。所以,我邀请他在今日的宴席上献刀,并且希望‘鬼切’也能见证一下。”
源赖光略一颔首。他看见那个有过一面之缘的刀匠走上前来。距离他们上一次见面没过多久,对方却仿佛老了不少,面容憔悴,眼睛里发出摄人的光芒。他先看了看赖光,很快又看向了鬼切,注视良久,最后露出一个笑容。
“要不赖光你来试斩?”藤原道长接下刀匠献上的太刀,把玩片刻后问道。源赖光起身称是,刚一接过那把刀,刀身便发出一阵清朗之音。鬼切将手搭上了自己膝上的宝刀,按捺住那份被挑衅的不快。
源赖光从未发现斩断一具尸体如此容易。他自己都愣了一下,好一会儿才低头打量这把刀,发现它滴血未沾,仍是光洁如洗。刀匠的眼神更亮了。“我认为可以试试两具尸体叠在一起。”刀匠向藤原道长建议道。
于是一具又一具的尸体叠加起来。最后一次,源赖光双手挥刀,整整六具尸体垒在地面上做他的靶子。当他终于感觉刀势有所迟滞的时候,刀锋已然贴到了地面。差不多了,他想,这差不多就是这把宝刀的极限了。连续挥斩加上心神的激动使源赖光都微微出了汗,他停下来,调整着自己的呼吸。
“大原安纲。”藤原道长满意地叫出刀匠的名字,“这的确是一把举世无双的宝刀。”
即童子切安纲的作者。童子切安纲有一口气斩断六具尸体的传说。)
大原安纲笑着接受了对方的赞美:“我很荣幸能将这把刀献给您。”
“那么,我就把这把刀赐给赖光。”藤原道长转向赖光道,“赖光是配得上这把宝刀的英雄人物。大原,你觉得呢?”
“是的,我也希望它能在赖光大人的手里发挥力量。它将非常适合对付妖怪。”大原安纲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却看向了鬼切,里面满是一个刀匠对于自己最高杰作的自信。
“这把刀叫什么名字呢?”藤原道长兴致勃勃道。
“一把还没有真正上过战场的刀,暂时不需要名字。”大原安纲答道,“名字,应当是一种纪念之物,一种有意义的咒。”
“我会给它一个合适的名字。”源赖光微微眯起了眼,无比爱怜地用拇指擦拭宝刀的刀脊,“我会用一场辉煌的胜利来给它命名。”
他忽然抬起头,看向了端坐在原处的鬼切。“就像鬼切。”他说。


想要斩断那把刀。
想要发出狮子一样被冒犯的怒吼。

想要斩断所有被他触碰过的东西。


但鬼切并不愿意做出让源赖光生气的事。鬼切压抑的愤怒只能发泄在战斗之中。他的刀锋不再直接削断敌人的头颅而是恶劣地捅进柔软的眼眶,手握刀柄旋转一周再猛然拔出,让红白交错的脑浆血泥溅射上他的面孔。他不再直接捅穿敌人的心脏而是先砍断它们的四肢,把死刑变得更加漫长更加痛苦。他舔掉唇上的污痕——血与肉的味道熟悉又亲切——在惨叫与哀嚎中将脚踩上妖物的脖颈,聆听骨头被碾成碎片的咯吱声。同行的源氏的阴阳师与武士们不愿轻易靠近他,只是围观着源氏重宝微微笑着巡视战场,时不时用刀锋挑出重伤的装死的或还有最后一丝呼吸的妖怪的心脏,妖力被吸食,使得他身边的数把太刀发出愈加莹润灿烂的光芒。赖光看着他,像观察自己炼出来的妖鬼之蛊。
“鬼切。”
鬼切顿了一下,下意识抬手擦了一下脸上的脏污,却只是抹得更花了。他有些惭愧慌张地微微低下头,应了一声,乖巧如同偷吃甜点被发现的小姑娘。“你今天很暴躁。”赖光道,神色平静,看不出是赞赏还是批评,“这里被你砍杀成了垃圾场。”
鬼切环视一周。地面上满是看不出形状的碎尸肉块,和污泥和植物混杂在一起像一锅煮坏发臭了的汤。闻腥而动的食腐动物们也悄然聚了过来,停留在树枝上,或潜伏在灌木里。天光晦暗,许多双人类或野兽的眼睛各怀心思地打量着他,但是没有人敢靠近。他的周围一片死寂,他像杀戮和死亡那令人畏惧的化身站在战场的最中央,手里提着微微鸣动的、仿佛还没有饮够鲜血的宝刀。他身上穿着闻名京都的绸缎作成的华服,但不少地方都已经变得破破裂裂,有些妖怪的爪子甚至撕破了他的里衣在他身上留下了又一道伤口。当然,那些妖怪为此付出了一条手臂被绞成碎片的代价。只有衣裳下摆绣着的花朵因沾染鲜血而变得娇艳欲滴,美丽得令人想起黄泉彼岸。他平素待着的源氏宅邸,一花一木都有女侍细细打理,万事万物优雅精致,可以穿着白色的袜子而不沾染上丝毫灰尘地四处行走。那种时候他觉得自己像其中的一个摆件,一个人偶,被擦拭得鲜亮,却又只是和许多类似的摆件并排安置着,一视同仁地被评价、被欣赏。只有这种时候,在他实践了自己人形兵器的本质后,源赖光的眼睛才会完完全全注视着他一个人。被注视的幸福的几乎让人晕眩的时间非常短暂,但已经足够让他积攒起下一次战斗的力量。
他抬头看向赖光,神色里带一点天真一点笃定:“这不是主人所需要的吗?”
源赖光向他招招手,让他过来,先是用拇指指腹擦了擦鬼切的脸颊,发现那些血渍已然干涸。于是他凑过去,伸出濡湿的舌尖,将它们舔净了,然后夸奖道:“是的,你做得很好。”
津液留下透明的水痕,鬼切看上去仿佛在哭泣,眼睛里也漾起淡淡的水色:“我是您的刀啊。”
他悄然将身体靠向赖光,如同归刀入鞘,重新悬挂在主人的腰侧。他的身后是妖怪的屠宰场。


“那把刀杀性太重。”一位源氏的老人作为代表向赖光提出意见,“不知您是否有注意到,宅邸中的鸟兽都不敢靠近他。我听说他最近几度在退治妖怪时发狂,杀到最后红了眼睛,连凑近的源氏下属都被当作妖怪一并斩杀了,只有您亲口发出命令时才会停止。仅仅是为了退治妖怪倒还罢了,他的手段又极其残忍,造就出的景象比地狱还要恐怖。这样的凶刃,实在让人担心。”
“难道源氏需要的是一把不开刃的钝刀吗?”源赖光反问道。
“这样的刀,若是失去控制,必然会成为源氏最危险的敌人。”对方坚持道。
赖光知道对方其实并不在意鬼切杀戮妖怪的方式有多么残忍,所在意的,还是这一次鬼切杀红眼睛,竟然将源氏的武士也误判做敌人一并杀掉,被他喝止了才停下手。当时在场的源氏族人众多,议论纷纷,赖光有所忌惮,最近便让鬼切待在密室里闭门思过。
“是的,所以这把刀只能由我控制,我会好好教训他。”赖光答道,“您或者其他人,就不必肖想了。”
源赖光说话时一只手搭上了另一只手的手腕。他触到自己强健有力的脉搏,血流在他皮肉下涌动。他知道同样的血液正在鬼切的身体里,铸成一条最牢固的枷锁。他对此有绝对的自信。
不过,他还是又过了几天,才前去密室看望鬼切。似妖非妖似刀非刀的怪物即使数天不吃不喝也可以存活,因此数日来这间密室禁止任何人涉足。他到来时已是夜晚,但房间里没有点灯,空气凝滞,鬼切还穿着那日战场上被血迹浸透了的一身衣服,端坐在房间中央,低垂着头,长发遮住脸颊,整个人都如同消融在黑暗之中。听到动静时鬼切转过头来,那张脸苍白得像黑夜里托出的一弯残月,倏然明亮的眼神则是璀璨群星。
“主人。”他深深伏下身体。几天不曾开口说话,鬼切的声音变得有些沙哑滞涩,“我一直在我的行为忏悔。”
“那你想通了吗?”赖光指尖弹出一个咒术,点亮了角落里的灯盏。鬼切为这突然的亮光刺激得微微眯上了眼睛,但赖光伸出一只手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逆光之中主人的影像鬼魅如梦境,几乎让鬼切怀疑这是自己被软禁多日后生出的幻觉;过去几天里他时不时生出主人来访的幻觉。但这一次,下颌上受到的压力是真实的。
“是,主人。”他回答道,“我不会再做出危害源氏的事情。”
“那之前,我就发现你好几次都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杀性。”赖光道,“那个时候,你在想什么?”
鬼切张了张嘴。他的嘴皮已经干涸出了裂纹。良久,他才开口道:“我只是想为主人斩尽一切。”
“为了谁?”赖光反问的声音轻轻地在房间里回荡。
不止是为了主人,还为了他自己。鬼切却不敢在赖光面前坦诚这个。当他沉浸在杀戮中时,他被强烈的孤独感驱使着。他是一把斩鬼之刀,注定无休止的杀戮,只有杀戮能够证明一把刀的存在意义。人类?那个靠近过来的人类武士——即使带着源氏的家徽——也根本不被他视作同类。他的刀锋需要一个发泄的对象。他捅穿人类的胸膛,发现比捅穿妖怪的胸膛更为轻易而顺手,就好像他以前也这样做过似的。刀锋不愿也不能被任何东西靠近,只有主人可以操持刀柄。但是,这段时间,在漫长的死寂之中他也一直在反省。也许他不应该只把自己看作一把刀,他同时是源氏的守护神,也应该肩负起源氏正义的旗帜。他渴求着主人来给他一个确切的答案。
“为了主人。”他重复道,忍不住舔了一下唇,却舔下了一层皮。血丝渗出来,他没觉得疼,但觉得在赖光面前丢脸。“我将守护源氏的旗帜如守护主人。”
赖光静静看着他,看得鬼切几乎有点坐立不安。
“其实没必要。”源赖光忽然笑出了声,“源氏不等同于我。我并没有为那件事怪罪你,但你也不应该再为这种原因给我惹麻烦。家族内部的手足相残从不稀罕。哪把刀没有沾过一点同族的血呢?那些老家伙只是针对我借机发作。我把你关这几天,做个样子给他们看罢了。”
鬼切缓慢地眨眨眼睛。主人是在向他解释吗?他觉得自己仿佛跌入了一个轻软的梦境。
“战场上的鬼切是最高杰作。”他的主人继续用一种梦寐般的轻快语气说话,“但是,如果接下来你仍然控制不住自己,我会驱使其他的式神接替你的位置。”
捏住他下颌的手忽然紧了一紧。鬼切如梦初醒般打了个寒颤,他的大脑变得无比清醒。他听见自己开口说话,像从伤口里挤出脓血那样的冷静:“我明白。我不会再做任何让主人为难的事。”
为了证明自己的话,他忽然挣脱了赖光的手,抽出自己同名的佩刀,双手捧着献到了赖光的眼前,如同刀匠献上自己耗尽一生心血打造的宝刀那样的姿势:“如果有那个时候,您就折断我吧。我无法想象自己辗转到另外一个人手里,或者作为铁器锈蚀。我希望……希望……”
鬼切被软禁到此处后并没有打理佩刀,刀锋上还残留着一些血痕污渍,但依然是把寒光凛冽的好刀。锋刃上反射出赖光猩红色的眼睛。自己刚才有动用血契的力量吗?源赖光有些不确定地想。他伸出手,五指按上刀锋,似是在衡量这把刀的优劣。鬼切一动不动。
“你想要被我折断?”他突兀地开口。
“是的。”鬼切说,“您给予我诞生,也应当给予我结束。”
这是何等的愚昧,何等的一无所知。源赖光心道。他才发现,自己也许并不了解这个由自己一手创造的怪物,不了解对方的心思冥顽到什么地步。但至少,这个结果,看上去赖光本人并没有吃亏……他的手指无意识在锋面上划动,一个不留神,就被割出了一条细小的伤口。刺痛使他抽回了手,但血液仍然滴落在了刀身上,像一条细小的蛇蔓延。鬼切先是吃惊,然后又感觉到一丝亲切,就好像那是他自己的血。同时,他那数日来不吃不喝的肠胃生出些迟钝的饥渴感。好像数日以来的各种感觉都集中到了一个点爆发,在他的头脑或者在他的小腹下方,几乎要将他烧穿。他捧着这把不慎伤了主人的刀,有些进退两难。赖光却突然抓住了他献上的太刀刀柄,起身就往门外走:“我不需要断刀。”
鬼切也站起身,却因长久的僵坐而一时有些头晕目眩。他踉跄着跟上赖光,看着赖光的背影和被夜风吹开的长发,总觉得这个场景好像在自己的梦里出现过多次那样熟悉。
这个场景:他看着赖光的背影,他跟随在他后面。
他盯着赖光握刀的修长的手,黑色手套前端露出雪白指尖。他想象那只手握住自己身体某个部位的模样。就这样握着就行。他不会对主人有所挑剔。


源赖光在手入室里坐下,开始打理手中这把几天来疏于保养的刀,同时吩咐鬼切自己处理一下身上的伤口;那日鬼切从战场下来就直接被关了软禁。鬼切应了一声,自己将已经和伤口黏在一处的衣服连皮带肉撕下来扔到一旁,简单清理了淤血,取出绷带缠绕在上面。从头到尾他一声没吭,冷静如同在处理旁人的肉体。对他而言,这具人类的身体,的确也只是附庸罢了。
赖光抬头看了他一眼,不满道:“不是把伤口处理了就完了。再去洗漱一下,换身衣服。”
主人在一些细枝末节的地方别有偏好,好像非常乐意把他打扮成一个美丽无害的人。鬼切明白,即使自己认为外在的修饰毫无必要,但主人想要看到干净整洁的好刀,他就应该做到。只是他不想离开手入室,不想离开主人身边。之前几日几夜的幽闭,不见天光不闻人声,他静坐其中,仿佛身体都僵化成了泥塑铁胎,退化回一把无知无觉的刀剑。他需要源赖光将他从冰冷金属里唤醒。他幻视到赖光的身影,隐匿在黑暗中,一步之遥或千里之别,伸长了手却无法触及。而现在,他甚至能感知到空气因为主人的呼吸而振颤着。主人的呼吸声,仿佛水的波纹安抚了他,将他包围,将他溺死。一条从心脏拉扯而出的锁链困住了他,他不想离开。
源赖光看他没有反应,还是呆坐在原地,倒也不急着斥责他,随他去了。赖光用软布擦拭着“鬼切”这把刀的刀身,心想到底鬼切作为人的部分已经是过去式与伪造品,不管说多少次,鬼切都总是缺乏一种为人的自觉。就像是露出了木制关节的人偶,无论衣饰与外貌多么华美,都不能让人视之为同类。打整完毕,赖光将刀片重新插回柄中,径直就扔给了鬼切;鬼切伸出手,稳稳接住了它。已是深夜,赖光一只手撑住脸,略有些疲倦地侧脸看向鬼切:“还不退下吗?”
鬼切和他对视,将那似乎还带着主人余温的刀柄递到自己唇边。他看着赖光,伸出嫩红色的舌尖,舔了一下被主人的手抚拭过的地方,怕被烫到一样小心翼翼。他张开嘴,洁白的齿列轻轻咬住柄头的金属物,动作温柔,如同在对待某个更为肉欲的、形状类似的柱体。暗喻是一缕燃情的香。僭越与冒犯都不足以形容他此时的行为,他看着赖光,眼神幽深如有千言万语徘徊其中,等待着被说破,等待着一个允许他倾泻感情的豁口。但赖光只是沉默。
鬼切将被津液濡湿了的刀柄吐出来,插回鞘中,克制住由于主人的冷淡导致的恐惧性的战栗,分外恭谨地垂下了头,藏起自己烧红到惭愧的面容:“这样就足够了。”
他胯下发硬,说话的声音却出奇沉静:“我可以为您担负一切。我这就退下。”
——担负一切的前提是,要被赖光所看到。鬼切可一点不想做默默无闻的奉献者,他在被软禁时候的几度接近发疯,不吃不喝的饥渴,满心的后悔,不能杀戮不能劈砍的压抑,某时某刻的情难自禁,他全都要让赖光看到——他想让赖光看到他为他可以担负多少,看到这把刀由多么纯粹的忠诚精炼而成,锐利到可以辟除情欲、嫉妒、贪婪等人间百罪,锐利到可以只作为锋刃存在而不需要主人担心其他——
鬼切多希望自己可以心念与行动一致的做到想象中的这一切。这种时候,他怨恨着自己不是心无杂念的一把刀,怨恨着自己的绮念丛生,丑陋如同刀身上的褐红色锈蚀,丑陋如同眼睛里生出的触手,想要从主人的衣领、袖口、紧贴皮肤的袜沿探进去,触摸到绸缎与盔甲下方的柔软肉体如抓住一条没有鳞骨的蛇。他怨恨着自己一时冲动作出了鲁莽的试探,不知道主人将为此如何看待他,是否会认为他已是无用之刀。可他也想要将自己剔净为一把完美无瑕之刀供主人驱使,他想要摒弃这个有七情六欲的肉体,呈上世无其二的人形兵器——
当赖光向他走过来,视野里一双小腿向自己靠近,几乎可以看见脚趾的弧度,的时候,鬼切听见自己那本该由金属铸就的心脏也砰砰跳动起来。就像他刚才忍不住亲吻主人的余温那样。幸好他不是一把心无杂念的刀,鬼切想。不然他怎么能知道,世间存在着最柔软的欲念,足以融化最坚硬的刀锋,让一切兵刃都甘拜下风。
源赖光在他的头顶嗤笑出声:“刚才叫你收拾你不去。我没兴趣碰脏东西。”
鬼切盯着赖光垂下的手,那个被割开的细小伤口已经不见踪迹了。他感到遗憾,仿佛是自己在主人身上留下的痕迹被擦拭去了而升起些许的不满。他顿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赖光刚才那句话的意思。
赖光不轻不重地踢了他一下,然后拉开了门。“回去休息吧。”他头也不回地说,“……我们的时间还很长。”
鬼切仿佛听见赖光发出了一声不知所起的叹息,轻忽至极,和凉风混淆在一起,很快地消散在了夜色之中。他猛然起身,脚踩在地板上发出剧烈的声响。他伸出手去抓赖光。对方下意识甩开,手刚抬起就看见了鬼切的脸,消瘦了的惨白的却依然美丽的脸,此刻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像一个摇摇欲坠的瓷器。赖光迟疑了一会儿,就被鬼切抓住了手腕。
“什么意思?”赖光带着一点坏心反问道,嘴角微微上扬。
鬼切抓住他的手跪下来,将那根受伤了的手指含进口里。他吮吸,孩子对待乳房般的专注、认真,把修长的指尖吮出了嫣红色,留下他的痕迹。他的牙齿磕在赖光的指节上,触到皮肤下的骨头。他有一丝冲动将这节脆弱的人类骨头咬断,吞吃入腹,血与骨与肉统统和他自己合为一体。虽然这样想着,他的动作却十分温柔,像条只有乳牙的奶狗那样磨蹭着。半晌源赖光自己把手指抽了出来,湿哒哒的手指戳了一下鬼切眼底的泪痣。


毕竟,这是他的刀。他一手打造的最高杰作。他们之间的血契坚不可摧。
那么,他会有足够长的时间来确认鬼切到底该被摆放在心头哪一个位置。他不需要现在着急给出一个答案。


他不需要再给出一个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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