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帛

阴阳师

这阵子博雅总是不见人影。源赖光抽空出来询问他情况的时候，初具青年凛冽轮廓的幼弟抬起眼睛直视兄长，言辞笃定地回答他在寻找神乐，他失踪了的巫女妹妹。他以行动埋怨着以事务繁忙为由将这件事情丢之一边的赖光。即使如此，博雅的好心肠仍然阻止了他直截了当地指责赖光。在发现赖光眼底因睡眠不足产生的青黑时，博雅心里还埋怨起了自己。这阵子他只顾着寻找妹妹，并没有体贴赖光的情况。他很快地反问赖光最近在忙什么事，有没有需要他帮忙的地方。
赖光说不劳他费心，只是他的确遇到了一些亟需处理的麻烦，神乐的事情就全权交付给博雅了，毕竟，那也是他的族妹。幼弟的心思一如既往地好懂且容易敷衍，仅仅几句话就颇受鼓励。
源博雅离开之后赖光与另一位下属见面，听他报告安倍晴明近来的情况。自那日晴明毁掉源氏禁地里的祭坛算起，已有大半个月光景。但那位天才卓绝的阴阳师似乎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
备受博雅偏爱的神乐不止是个可爱的孩子，也是个极出色的祭品巫女，她为此受到了八歧大蛇的偏爱。当巨大蛇身终于回应源氏长久以来的献祭与呼唤，从幽深裂缝里现形的时候，那强烈的瘴气连禁地的结界都封锁不住，呼啸而出，招惹来了安倍晴明。发现源氏以人类献祭时，晴明脸上的愤怒绝非作伪，源赖光看得十分清楚。
他觉得这是十足的虚伪。源赖光和安倍晴明幼小相识，既是同伴又是竞争对手，出于好奇也出于敌意，有的时候了解彼此多于了解自己。安倍晴明不该露出那样惊讶的神色，就好像源赖光让他失望了似的。他便如此宣称，这一切也归咎于安倍晴明。晴明早就察觉到源氏用于守护京都的力量来源诡异，也知道他们在研究如何进一步利用妖怪的力量，但是，他和平安京都中诸多皇室贵胄一样，既享受到了源氏一族带来的和平，便不愿意主动去揭开那层漆黑鬼魅的纱。他甚至会在源赖光偶尔别别扭扭向他询问阴阳术的时候仔细地解答。
于是，这样的安倍晴明也没有指责源氏的立场。源赖光如此说道，绯红眼眸紧盯着晴明，等待着一个反驳。八歧大蛇的虚影浮现在源赖光身后，阴冷蛇腥气味呼入源赖光后颈。它在打量自己的召唤者，品尝着这颗心散发出的欲望，并且发出了满意的嗤笑。
只是晴明什么都没有说，他的目的只是要将八歧大蛇暂时地逐回深渊。不可避免地开战之后，赖光意识到自己和他的阴阳术差距不知何时又拉开了一段距离。源赖光被称作源氏最强的阴阳师，一个因为得不到京都最强之名的退而求其次，既可笑又尴尬，源氏的族人们从不敢在家主面前如此称呼。安倍晴明和他的式神，面对源氏的阴阳师与八歧大蛇的联手也丝毫不落下风。祭坛毁于一旦，晴明没有下死手，赖光被言灵定在一边，眼看着阴界裂缝在晴明的咒术下渐渐合拢，蛇躯再度隐匿不见。
然而从赖光的角度，可以看见一条细蛇的影子缠绕上晴明的耳垂。邪神尚没有得到足以让它本体复苏的力量，这个祭坛也就此荒废，然而尝过血肉的狼崽绝对不会再满足于乳汁，它知道源氏不会放弃，也知道安倍晴明会成为它的威胁。细小的蛇一瞬间钻进了晴明的耳道，源赖光微微一怔，有些担忧地看向晴明，京都最强的阴阳师展开不离身的折扇挡住了自己的下半张脸，湛蓝眼眸阴郁如乌云渐集的天空。
多年来的心血付诸东流，源赖光身上的束缚刚刚解开，便立刻挥起手中太刀向晴明斩去。安倍晴明站在原处一动不动，赖光也绝无犹豫，刀刃将要斩开晴明肩膀的刹那，护主心切的式神自外侧闪出，狠狠撞了一下赖光的手腕。源赖光手腕一抖，刀刃便只是划破了晴明的外裳。他说不出自己是否有一瞬间的如释重负。
退下。他听见晴明斥责自己多事的式神。
别再想着自欺欺人了，我不会放弃你刚才所见到的强大瘴气。源赖光站在被无数祭品巫女的血染至黑红的地面上冷笑。他接着说，京都需要妖怪的力量。
看向对方的赤红色眼睛里写着的是，我需要你。
晴明伸出一只手拽住赖光的衣领，将他的头拉过来，两个人在浓烈如实体的阴气之中接一个吻。话语被吞没为黏腻水声，阻止了源赖光继续说下去。然而两个人都没有在其中得到半点情热，如同吻冰如同抱雪，如同舔舐着死去巫女的骨头。过去，他们在暖光流淌的书室里，或者在退治结束的腥污中也这样接吻，热吻之后接着肉体的契合，就像水流间不分彼此。
之前没有阻止你是我的过错。安倍晴明竟然如此地承认了。以后不会了。
晴明的声音非常平静，令源赖光想起那位告诉他祭祀八歧大蛇之法的占卜师。他们使用着类似的预言般笃定又渺远的口吻。源赖光揽住晴明的腰身，将两人拉得再近了一点，脸贴着脸低声问道，那你之后要做什么呢，要杀了我吗。
晴明摇头。杀了源赖光意味着令源氏陷入一盘散沙，四面八方觊觎着京都的妖鬼都会为此鼓掌叫好。他傲慢自得的情人为此露出一个笑容，头抵在他的肩膀，语调中几乎带出一点缠绵了。
刚才那条蛇对你说了什么吗？源赖光突然地问道。
它提出了一个建议，而我会考虑一下。我们都可以和它合作，不是吗？安倍晴明抽身出来，退后了一步回答道。
自那天起安倍晴明也没有再来过源家。下属汇报完情况又退下，室内又只剩下他一个人。源赖光再一次想起安倍晴明那天告别时的神态，消去了失望隐去了愤怒，就像他留给赖光的那个吻一样冷淡。赖光的心里隐隐约约地不安。案上还堆放了一些其他待处理的文书，源赖光抽出一份，看见上面写着，黑夜山近来有阴气异变，疑似大妖有所动作。他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心想这件事恐怕得推到他去见晴明一面之后。
他其实不大确定自己是想要安倍晴明如同之前那样得过且过地纵容他的行为，还是彻底地与他同流合污。后者看上去不大现实，但也拥有别样的魅力与挑战性。毕竟，安倍晴明那天的态度颇有可回转的余地不是吗？负罪感已经裹挟了他，赖光还可以再推他一把。
入夜，赖光沐浴完毕，披散长发回到卧室。拉开门便看见屋内立了个人影，影影绰绰，一整个都如同消融进了夜色。是个十分熟悉的背影，却因为某种异常而难以辨认，源赖光指间下意识捏出了一个符咒。然后对方侧过头来，开口叫出了赖光的名字。
“你做了什么？”源赖光走上前，手掌抚上那张安倍晴明的脸，“我能感觉的到，身体里的气息没有改变，但是……”
对方笑笑，握住了他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慢慢揉捏。他说如你所愿，我不再虚伪矫饰。源赖光为这一句话感到欣喜，然而这喜悦轻浮如滑过水面的鸟羽，一瞬间就不见了。“这就是你考虑好的事情吗？”源赖光问道。黑发的安倍晴明一只手撩开源赖光的衣领，划出一道从锁骨到侧腰的弧线。这段时间以来源赖光并没有空闲找人发泄，欲火被熟稔的方式轻而易举挑起。但那摁入后穴的手指也把夜晚的凉气送进了身体内部，无法散去的阴影与不安。他的身体没有拒绝安倍晴明，而理智从始至终不曾离开。源赖光抓住晴明的肩膀，再一次开口道，回答我。
“我已经看清了，所谓阴阳的道理，只是人类用来糊弄自己的话罢了，人类和妖怪，本质并没有什么区别。厌恶妖怪如你，看到阴阳逆转妖鬼横行人间那一刹那的表情，我实在很期待。”
他与赖光唇贴着唇，话语却暧昧不清如一团浑浊的水。源赖光微微眯起眼，揪住对方的头发。虽然有着明白无疑的灵力特征，他却也忍不住怀疑眼前是否是真正的安倍晴明：“你怎么会说这样的话？”
质疑使得那绯红眼眸凛冽如炎日，对方接道：“因为他不再愿意为你自欺欺人下去了，而我，是他那一份甘愿舍弃的欲望。”
而这份欲望如今正深深嵌在源赖光的身体里，享用其穴肉的紧致包裹。
嫌恶与惊讶混合着在源赖光的脸上一闪而过。“所以你是半身？剩下的那一半现在在干什么？”他很快地问道，仿佛正黏腻结合在一起的下半身并不属于他自己。
“不用担心，他忘记了你。”这承载了黑暗与阴郁的半身冷酷地回答道，好像在谈论另一个人似的，“安倍晴明的残忍与傲慢从来不逊于你啊，赖光大人。”
源赖光感到莫大的讽刺与无处排解的失落。他想要嘲笑安倍晴明的愚蠢与决绝，如果这个阴阳分离就是八歧大蛇给予对方的建议的话。源赖光从来正视自己内心的晦暗为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它们甘美腥甜，支撑着他满手染血地在悖逆常道的路上走下去。但是，他修长洁白的五指扣在阴之晴明的背上，却没有了开口交流的想法。一个不完整的晴明，一个虽然记得一切却不再怀有与他背道而驰的仁慈的晴明。过分的荒诞。这时只有身体缠绵的热度显得真实可靠。
“你说你打算，阴阳逆转？”源赖光用带着情事余韵的沙哑声音问道。
“算是投桃报李，我该感谢那位让我得以分离出来的八歧大蛇吧？”
“既然这样，何必来告诉我？”
“因为你想知道。”
这一句话中暗藏的温柔，露水般了无痕迹地滴落。源赖光半闭了眼，口中道：“看来我要面对翻倍的麻烦了。”
“是啊，你已经弄丢原来的那一个安倍晴明了。”